【宋史研究】程民生|宋代色彩社会发微
无论从哪个角度说,历史都不是黑白的而是彩色的。色彩是眼睛看到客观世界的主要外在形式之一,是一种涉及光、物与视觉的综合现象,以及认识客观事物及规律的重要途径。色彩可分自然色彩和人文色彩。大自然自身万千色彩,是物质的存在方式之一,是色彩最主要的组成部分;在人类社会中,自然色彩由人感知和定义,并根据人类的审美需要予以利用、改变、创造。在中国古代礼乐文明中,人文的色彩不是自然表现,不能任意使用,而是被严重地政治化,存在再分配的制度,有着贵贱之分的礼教等级,对应着相应的自然和社会现象。人文的色彩,包括人对自然色彩的感知和文化色彩、经济色彩、军事色彩、政治色彩等。古代对色彩的重视远大于现代,礼乐文明中的色彩规范与运用,是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,在历史中发挥了很大作用。对此,艺术学界在某些方面已多有关注,史学的研究似很少涉及。与历史的多姿多彩一样,历史学也应是多彩的。现以宋朝为例,试聚焦这一重要视点,以求指教。
色彩观念来自远古,进入文明时代后逐渐发扬并规范,人们给予高度的重视和广泛的运用。色彩在宋代社会历史中,远远不仅是美术术语,而是在各个层面、各个行业都发挥着光彩。沿袭文化传统,宋人把颜色分为正色和间色两种。
正色是指青、赤、黄、白、黑五种纯正的颜色,今有“中华五色”之称;间色是五种由正色互相混合而成的颜色,指绿、碧、红、紫、骝。这一理论是五行学说的产物,所谓“青(东木甲),赤(南火丙),白(西金庚),黑(北水壬),黄(中央土戊)”,是五正色;“绿、碧、红、紫、駵(骝)”是五间色;还可对应五金,“黄曰金,白曰银,赤曰铜,青曰铅,黑曰铁”;等等。对此,朱熹的系统解释是:“青、赤、黄、白、黑,五方之正色也。绿、红、碧、紫、骝,五方之间色也。盖以木之青克土之黄,合青、黄而成绿,为东方之间色。以金之白克木之青,合青、白而成碧,为西方之间色。以火之赤克金之白,合赤、白而成红,为南方之间色。以水之黑克火之赤,合赤、黑而成紫,为北方之间色。以土之黄克水之黑,合黄、黑而成骝,为中央之间色。”五行对应的五正色,故又称五行色,再按五行相克原理有序合成,为五间色。与西洋的红黄蓝三原色不同,五方正色系统在红(赤)、黄、蓝(青)之外,增加了白、黑两极色(在源于西洋的现代美术上属于无彩色系或中性色),更敏感也更周到,体现了东方的审美观和宇宙观。
五正色就是中国的五原色,为色彩本源之色即所有色彩的基本元素。五色体系是古代色彩科学技术发展的成就,为社会中的色彩政治、色彩经济、色彩文化、色彩军事、色彩艺术的繁荣奠定了基础,丰富了色彩的色谱和人文表现力。宋人提到色彩时,总是以五正色为代表。如陈淳:“青黄赤白黑,性曰采,施曰色……或绘于衣,或绣于裳,皆杂用五采本性而施之,为五色也。”在万千色彩中,五正色是占统治地位的典型色彩。既有正间之分,就有贵贱之别:“以正色为尚,间色为卑也。”人为地制造等级。但多数情况下五色并非专指五正色,而是泛指五颜六色。
色彩有着很强的象征性和情感性,每种色彩给人的感觉不同。千百年来,不同地区形成了不同的视觉观念,不同色彩代表着不同情绪和事物。宋代色彩的展示应用,无论对个人还是对国家,都事关重大,延续着古来的色彩崇拜。
不言而喻,色彩在生活中无所不在,乃至潜入梦中。梦境蕴含着人们潜意识中的愿望和情感,古人认为做梦有原因可寻,也可以预示未来。梦见各种色彩,均可解可卜。如“梦胭脂,为彩色,为衣章,为姻缘,为情欲,为酒食”,“梦石青,为目睛,为精气,为泥丸宫,为美女发髻”。梦见红云、黄云、黑云从地而起,占曰:“红黄,衫色也,云从地起,爵位升迁,家业兴隆,交易顺利,子嗣昌吉。黑者主阴,阴气发于地,此地当瘟疫,否则亦应主家一人,宜谨慎而防禳之。”基本原则是以彩色为吉祥,以黑色为凶兆。色彩在潜意识中出现,可见深入心灵。在民间,色彩意识可以方腊民变为例。宣和二年(1120),方腊“自号圣公,改元永乐,置偏裨将,以巾饰为别,自红巾而上凡六等”,以色彩为显而易见的等级区分。
在宋代天文学中,星象的色彩变化就是一部彩灯闪烁的人间预警系统。如军事方面,天文的色彩预示着战事的胜败:“日色青,军令削弱,吏士多陵正也。或日边云气文成五色者,破军杀将之象也,其大祸在二年之内。或赤云截日如杵形者,兵将大战,血气先动者败。”无不令人胆战心惊。更有甚者,天文色彩与朝政密切相连,如:“日有黄芒,君福昌;多黄辉,王政太平……日旁云气白如席,兵众战死;黑,有叛臣;如蛇贯之而青,谷多伤;白,为兵;赤,其下有叛;黄,臣下交兵;黑,为水……月变色,为殃;青,饥;赤,兵、旱;黄,喜;黑,水……岁星色黑,为丧;黄,则岁丰;白,为兵;青,多狱;君暴,则色赤。”“太阳守一星,在相星西北,斗第三星西南,大将大臣之象,主设武备以戒不虞。一曰在下台北,太尉官也,在朝少傅行大司马者。明,吉;暗,凶。客、彗、孛犯之,为易政,将相忧,兵乱。云气入,黄,为喜;苍白,将死;赤,大臣忧。”色彩直接对应着君臣、社会安危,把色彩的象征性提高到无以复加的地位。色彩的军事功能和政治功能,可谓古代的军事色彩学和政治色彩学,证明了色彩在社会历史中不可替代的广泛性、象征性和神圣性。
如同色彩是所有客观物质的一个存在方式一样,同时也存在于宋代一切社会事务中,也即染透了宋代历史。深入人心的色彩崇拜,具有很强的情绪作用和暗示作用,是一种文化思想的呈现,反映了历史微妙。同时,色彩还具有很强的象征性,而且不少色彩不止一种象征,遂使问题更加复杂。宋代色彩的社会作用之大,超出现代的想象。
触目所及,皆是色彩,就人文色彩而言,最大面积的表现就是固定的建筑色彩和流动的服饰色彩。
1.建筑的基本色调
在中国古代建筑艺术中,色彩是重要的组成部分,与西方建筑是雕塑的建筑不同,中国建筑是色彩的建筑。既有气候方面的地理制约、费用方面的经济制约、品位方面的文化制约,更有身份方面的政治制约。天南海北的建筑虽然各有特色,但也有共性,即时代特色。建筑用色分两类,一是建筑材料如砖瓦石土木等原色,二是粉刷漆绘等装饰色。
砖瓦等建筑材料,除了一些宫殿、寺观外,多是青灰色。至于装饰用色,可选择面广泛,最能反映人文色彩的爱好,也最具礼教特色。宋代建筑的装饰色,在皇宫有明确的规定。范祖禹对宋哲宗提示道:“臣恭闻太祖皇帝诏:‘宫殿之制,准得赤白。’累圣遵守,不敢有加,俭德之美,过于汉祖远矣。”苏辙记载:“元祐间,宰相为哲庙言:‘祖宗有家法,禁中墙壁惟是赤白泥’”。刘挚的记载有所补充:“艺祖遗训,宫中止用赤白为饰;仁宗故事,栏楯彻去朱绿之采。”可知皇宫的用色,早有宋太祖的诏令规定,墙壁粉饰只允许使用赤色和白色两种,到了宋仁宗朝,木制栏杆上也不允许使用红色和绿色,目的都是反对奢侈,提倡节俭,拒绝金碧辉煌。宋宁宗时,仍强调“官民营建室屋,一遵制度,务从简朴”,适用范围扩大到全国。
地方官府建筑,遵从皇宫理念。如四川都大茶马司新建的签厅:“望其表,则绮疏华焕,门序峻整。赤白烱发,观者増气。”赤白二色炯炯有神,令人振奋。庆元府重修府衙的西楼,“盖级之故阙者赤白之,漫漶者治之,则已无侈前人,无废后观”,重新粉刷的也是红白色。
对民间房屋的装饰,宋廷有着具体的规定。如:“凡民庶家,不得施重栱、藻井及五色文采为饰”,即禁止彩绘等奢侈行为。景祐三年(1036)又诏:“非宫室、寺观毋得彩绘栋宇及朱黝漆梁柱窗牖、雕镂柱础。”不准彩绘和用红色、青黑色漆梁柱、窗牖。所以,民间建筑基本也以赤白为基本色调。如“新息临通衢,赤白分栋宇”。整个新息县城房屋的外观,无非红与白。张择端的《清明上河图》中的楼台亭阁、商店、民房等建筑,也是青砖青瓦、白墙,木质建筑构件柱、斗拱、枋、门窗、栏杆等,则多为红色。《宋画全集》中的中型、大型建筑基本都是这种风格。具体情况在《营造法式》中有具体的规定,即俗称的“七朱八白”。在宁波保国寺还可看到国内现存最明显的一例“七朱八白”法式。
说明赤白色在宋代建筑物普遍存在的最好例子,是从事涂饰墙壁粉刷的工种,就叫赤白作:“旧八作司,太平兴国二年分东西二司,乃泥作、赤白作、桐油作、石作、砖作、瓦作、竹作、井作,以上名八作。”有关工匠即赤白匠。建康人蔡润原是南唐画家,随李煜归宋后,“籍为八作司赤白匠”。翰林院北壁原有名家壁画,被韩丕“呼工之赤白者杇墁其半,而用朱画栏槛以承之”。甚至成为粉饰的代名词,李焘言,“虽迷国误朝若崇宁宰相,其致力尤甚。异时纵不说学,亦必枝拄邪倾,圬墁赤白,盖虚矜伪,以干缝掖之誉”,指责宰相文过饰非。
赵匡胤选择赤白,固然有个人审美因素,但沿袭的是深厚久远的传统理念:“青与赤为文,白与赤为章,文章犹美德见于外也,近文章,则不至于鄙野矣。”红白二色组成的纹饰谓之章,是美德的一种表现,既不简陋,又不奢华。总之,宋代建筑物的基本色彩,以土黄以及青、白为主,所谓粉墙黛瓦,饰之以红。
2.民间服色与变化
礼乐文明讲究规范等级,以维护秩序,达到尊卑有序、远近和合的目的。以服饰颜色这一鲜明标识来区分官员等级、民众职业,一目了然,是最简单有效的制度,历代都有相关的规定,沿袭成俗。宋代就专有《衣服令》,对官员民众的服色等作有具体的规定。
对民众服饰的色彩制度几经变化,趋势是逐渐放宽:“旧制,庶人服白,(太平兴国七年)今请流外官及贡举人、庶人通许服皂……并从之。端拱二年,诏县镇场务诸色公人并庶人、商贾、伎术、不系官伶人,只许服皂、白衣,铁、角带,不得服紫。文武升朝官及诸司副使、禁军指挥使、厢军都虞候之家子弟,不拘此限……其销金、泥金、真珠装缀衣服,除命妇许服外,余人并禁。至道元年,复许庶人服紫……仁宗天圣三年,诏:‘在京士庶不得衣黑褐地白花衣服并蓝、黄、紫地撮晕花样,妇女不得将白色、褐色毛段并淡褐色匹帛制造衣服,令开封府限十日断绝……’……(政和七年)权发遣提举淮南东路学事丁瓘言:‘衣服之制,尤不可缓。今闾阎之卑,倡优之贱,男子服带犀玉,妇人涂饰金珠,尚多僣侈,未合古制。’”从上看出,普通百姓的服色经历了五个阶段。第一阶段,宋初沿袭前代只准服白色,就是纺织品的原色,不经染色,此即“白丁”一词的本意。第二阶段从宋太宗端拱二年(989)开始,百姓与县镇胥吏、商人、伎术、民间优伶,允许在白色之外服黑色,即开放了两极色。其中吏人(公人)服黑色,此即“皂吏”;但文武中高级官员的子弟享有特权,不限黑白,可以著彩,家中也有条件染色。第三阶段,至道元年(995)准许百姓服紫衣,这是一大进步。第四阶段,宋仁宗天圣三年(1025)针对开封府的服色乱象,禁止百姓穿深褐色地白花衣服及在蓝、黄、紫地衣服上染花样,不准以白色、褐色毛料以及淡褐色丝麻面料织造女装。第五阶段发生在宋徽宗朝,从饰品的僭越可以推知服色的超越。这一历程显示了禁令之外的史实,即民间一直在突破服色限制,从白色争取到黑色乃至紫色,到宋仁宗时至少又多了深褐及蓝、黄色,共六种颜色,并在上以撮晕染等法点缀多色花样,比宋初丰富得多。
北宋末年更加自由,但没有突破基本服色制度。孟元老记载道:“其卖药卖卦,皆具冠带。至于乞丐者,亦有规格。稍似懈怠,众所不容。其士农工商,诸行百户,衣装各有本色,不敢越外。谓如香铺裹香人,即顶帽披背,质库掌事,即着皂衫角带,不顶帽之类。街市行人,便认得是何色目。”从城市民间角度的观感,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服装“本色”,令众人一望便知。但我们从与其同一时代的张择端《清明上河图》中,并没有看到明显的身份服饰区别,或许是细微的差异,时人司空见惯,能够看出区别。
南宋未见有关禁令,但据《梦粱录》记载,杭州“士农工商诸行百户,衣巾装著,皆有等差。香铺人顶帽披背子。质库掌事,裹巾著皂衫角带。街市买卖人,各有服色头巾,各可辨认是何名目人。自淳祐年来,衣冠更易,有一等晚年后生,不体旧规,裹奇巾异服,三五成群,斗美夸丽,殊令人厌见,非复旧时淳朴矣”。这部书仿照《东京梦华录》而作,大量事例甚至语言都与孟元老相似,该段记载的前半部分就与其相同,似仍持续着北宋习俗,且约束渐少,奇异服色渐多,令老人厌恶而无奈。总之,服色比北宋更加开放。
这些制度主要针对成年男子,妇女儿童例外。普通妇女不限制服色,仅限制饰品,不准以金、珠装饰衣服。嘉定五年(1212),女童吴志端考中童子科,诏令赴中书覆试。有臣僚反对,理由之一就是她“艳妆怪服,遍见朝士,所至聚观,无不骇愕”。指责的并非是其服饰色彩形制,而是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孩遍见朝士引起围观,实在不雅,不宜在中书复试。宋宁宗下令改为由国子监考试,给予赏赐。
民间对色彩的追求,反映着经济、文化水平和社会地位的提高,在服色上,宋政府被迫逐渐开放。民间的自我解放也往往表现在服色上,如宣和时,群盗蜂起,江东泾县“群不逞鸠恶少数百,着五彩衣,以朱巾帕首,将从贼”。南宋初衡州有盗贼五百余人,“各持枪杖软缠,着彩色衣服,杀人放火,掳掠乡民”,都穿着抢来的五颜六色服装,宣泄着对鲜艳彩色服饰的渴望,是叛逆行为。
对贫穷和边远地区的百姓而言,服装色彩主要是经济问题,因为染色需要成本。如:“俗说愚人以八百钱买匹绢,持以染绯,工费凡千二百,而仅有钱四百,于是并举此绢,足其数以偿染工。”将一匹价值八百文的绢染成绯红色,价钱为一贯二百文,是绢价的150%,相当昂贵。这条史料反映的年代,从绢价而言当在北宋中期,如宋仁宗皇祐年间,在淮南舒州“市卖一绢,钱七百”。传说的笑话虽是调侃,但如果没有价格的相对真实性,便无笑料可言,故而有一定的参考价值。由此可知,即使开放所有色彩,底层民众也无福消受,只能使用本色。如广西宾州“民杂素冠”,“虚市所集,白黑相半”。当地几乎没有染色业,“白黑相半”指戴素冠者和裸露黑发者相半。这就是色彩经济问题了,人文色彩对穷人来说是奢侈品。
3.官吏服色及变化
等级分明的官僚队伍中,以服色显示品级高低,是为职官的政治光谱。南宋《选官图》诗云:“排衔累职甚分明,除罢皆由彩色行。纵有黄金无好采,也难平白到公卿。”《选官图》是“骰子戏”的一种,图里有若干路径和节点,涂上各种颜色,标明从官场最低职务到最高职务的名称,游戏者掷骰子决定进退,颜色表示品级,似也可说明服色的重要意义。宋代的服色主要体现在公服上,又谓之朝服、具服、常服,具体制度非常复杂,简单情况如下:“宋因唐制,三品以上服紫,五品以上服朱,七品以上服绿,九品以上服青……元丰元年,去青不用,阶官至四品服紫,至六品服绯,皆象笏、佩鱼,九品以上则服绿,笏以木。武臣、内侍皆服紫,不佩鱼。假版官及伎术若公人之人入品者,并听服绿……中兴,仍元丰之制,四品以上紫,六品以上绯,九品以上绿。”服色趋势有两点:一是品色简化,由唐朝的紫、朱、绿、青四色,简化为紫、绯、绿三色,减少了级差,并改朱(大红)为绯(深红)。级别最低的青衫被抛弃,再也没有唐代白居易“江州司马青衫湿”的悲哀。等于在服色上,中低级官员集体升品。二是服色滥化,由原来的三品以上服紫放宽到四品,而且宦官、武将都可以服紫;五品以上服朱改为六品以上服绯,七品以上服绿放宽到九品,而且那些未经朝廷正式宣布的低级官员(假版官)、胥吏出官者也可以服绿。此外还有赐紫或赐绯制度,即皇帝对那些官品不及者准许服紫服或服绯,以示恩宠;朝官出任地方官者,可穿上一品级的服色,谓借紫、借绯,任满还朝仍服本品。甚至“宋朝赐绯者亦借紫”,即六七品的低级官员幸运的话可穿四品以上高级官员的紫色。元祐二年(1087)文彦博指出:“旧制,三品四品官方得衣紫衣朱。窃见近时及朝班之内衣紫、朱者极多,着绿者甚少,盖是时推恩赐者颇众。”宋朝廷尽可能满足中低级官员的服色虚荣。
宋代刑法保护着服色的严肃性,规定:“谓礼部式,叁品以上服紫,伍品以上服朱之类,违式文而着服式者,笞肆拾。是名别式减一等,物仍没官。”未经允许穿错服色,处以四十竹板的刑罚。但制度性的赐、借服色之滥用,实际上是在扰乱法令。元丰元年(1078),详定礼文所连连指责服色的混乱:“国家服章,视唐尤为不备……其非礼尤甚……岂礼之称哉……尤为失礼……皆非是。”。重定制度后并未解决根本问题,如朱熹指斥:“今衣服无章,上下混淆。”所有这些非礼无章,从历史角度看其实都是对垄断的打破。
概括而言,宋代服色虽有细密的规定,整体趋势无论官府还是民间都呈宽松景象,民间服饰由单调变得五颜六色,官方服饰则向高贵的朱紫蔓延。至于妇女儿童,不限制服色,最多限制奢侈的饰品。宋人对高等级颜色和喜爱颜色的渴求,不仅是感情和审美的需要,更是提升社会价值的需要。
天然和人为的色彩尽管甚多,宋人仍不满足。为适应生活和审美的需要,创造了新色彩,并在色彩的表现与进步方面做出了历史性的贡献。
1.颜色创新
社会经济与文化的发达,使宋人富于创造力,在色彩方面多有惊艳的创新,使色彩更加丰富美观。
长期以来,紫色与朱红区分不大。宋仁宗末期,“有染工自南方来,以山矾叶烧灰,染紫以为黝,献之宦者洎诸王,无不爱之,乃用为朝袍。乍见者皆骇观,士大夫虽慕之,不敢为也。而妇女有以为衫褑者。言者亟论之,以为奇邪之服,寖不可长。至和七年十月己丑,诏严为之禁,犯者罪之。中兴以后,驻跸南方,贵贱皆衣黝紫,反以赤紫为御爱紫,亦无敢以为衫袍者。独妇人以为衫褑尔”。南宋赵彦卫又言:“京师染紫,变其色而加重,先染作青,徐以紫草加染,谓之油紫,后人指为英宗绍统之谶……自后只以重色为紫,色愈重人愈珍之,与朱大不相类。”染匠把山矾叶烧灰,先将匹帛染成青,再染紫,成为浓重的紫色,创造了新的色彩和染法,解决了朱紫难分的历史难题。从“乍见者皆骇观”可知,这种紫色的新奇令人惊讶;再从屡禁不止、南宋贵贱皆衣黝紫的趋势看,新色彩受到民众的广泛喜爱。宋人为什么说油紫“为英宗绍统之谶”呢?当是油紫与“犹子”同音,而宋英宗是宋仁宗的养子即犹子。色彩名称的谶纬解读,使色彩的象征性和政治性更加凸显。
另一创新是碧色。此色即浅青色,始于宋初的金陵,南唐后主李煜的宫女“尝染碧,经夕未收,会露下,其色愈鲜明,煜爱之。自是宫中竞收露水,染碧以衣之,谓之‘天水碧’。及江南灭,方悟……‘天水’,赵之望也”。意外的失误,发现了天然露水的特殊功能,成就了青色中的碧色,并随着统一传到京师;“未几,为王师所克,士女至京师犹有服之者”。欧阳修有诗云:“夜雨染成天水碧,朝阳借出胭脂色。”即是流传广泛的证明。到宋徽宗政和年间,据蔡绦言此色在开封再次流行:“复为天水碧,时争袭慕江南风流,然吾心独甚恶之。未几,金人寒盟,岂亦逼迫之兆乎?”色彩的名称成为谶语,从天水“逼”到“逼”天水,关系国家兴亡,列入《五行志》,把色彩的社会作用提高到最高等级。南宋舒岳祥有“此花蔓生枝自劲,天水碧染雪藕纱”之诗,周密有“天水碧,染就一江秋色”之词,都将天水碧当成了形容词,流传甚广。
两种新色彩除了给人们带来美的享受外,都具有社会政治影响,可谓创新带来的巨大作用,放大了色彩的新奇。
2.色彩技术创新
土与火烧制的瓷釉色彩,在宋代出彩更多。宋代瓷器是中国历史的顶峰,主要特点就是色彩的创新。钧瓷具有“入窑一色出窑万彩”的窑变艺术特点,其鬼斧神工令人惊叹。代表色彩是瑰丽丰富而神奇的红紫,红里透紫,紫中藏青,“有以唐诗赞均窑者曰:‘夕阳紫翠忽成岚’,此可以知其釉汁之美矣”。由此开创了铜红釉之先河,改变了以前中国高温颜色釉只有黑釉和青釉的局面,开拓了新的艺术境界。钧瓷著名的釉色有玫瑰紫、茄皮紫、葡萄紫、丁香紫、海棠红、朱砂红、鸡血红、玫瑰红、胭脂红、火焰红、天青、蛋青、梅子青、天蓝、海蓝等,以紫色最绝妙:“宋紫最秾丽,至元时犹有‘鱼釉’之称,然已婢学夫人,后此竟绝响矣……故好紫者必推宋元。”宋钧瓷的紫釉色如同贵妇人,元朝的则是模仿夫人的婢女,其他朝代的连婢女也不如,即宋紫空前绝后。当代陶瓷专家予以高度赞扬:“宋代钧瓷创用铜的氧化物作为着色剂,在还原气氛下烧制成功的铜红釉,为中国陶瓷工艺、陶瓷美学,开辟了一个新的境界……这是一个了不起的伟大成就。”另有新出现的青色:“青色也不同于一般的青瓷,虽然色泽深浅和一,但多近于蓝色,是一种蓝色乳光釉。是青瓷工艺的一个创造和突破。”汝瓷以天青色擅场,“宋瓷天青色之滋润者,不独泪痕可爱也,青光中闪有紫光,若隐若现,则谓之异釆。盖异宝也”。其天青色至今难以再现。
染色技术的创新,除了前言的染紫、染碧外,还有雕版印染等。如广西瑶族精于染色,出产瑶斑布:“猺人以蓝染布为斑,其纹极细。其法以木板二片,镂成细花,用以夹布,而镕蜡灌于镂中,而后乃释板取布,投诸蓝中。布既受蓝,则煮布以去其蜡,故能受成极细斑花,炳然可观。故夫染斑之法,莫猺人若也。”此类先进的型版印染,是夹缬雕版和蜡防染技法的综合应用。更有流动染色摊贩,身怀绝技:“王锡文在京师,见一人推小车,车上有瓮,其外为花门,立小榜曰‘诸般染铺’,架上挂杂色缯十数条,人窥其瓮,但贮浊汁斗许。或授以尺绢,曰:‘欲染青。’受而投之,少顷取出,则成青绢矣。又以尺纱欲染茜,亦投于中,及取出,成茜纱矣。他或黄、或赤、或黑、或白,以丹为碧,以紫为绛,从所求索,应之如响,而斗水未尝竭。视所染色,皆明洁精好,如练肆经日所为者,竟无人能测其何术。”如此魔术般的化学技术和设备,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,确实神奇。这使我们对宋代色彩为何多有创新,有了技术支持的理解。
3.光彩表现创新
物理学告诉我们,一切色彩都是光的表现形式。太阳发出的白光通过三棱镜可分解为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光谱,这是17世纪英国物理学家牛顿的发现。人类肉眼看到的只是白光,但中国古人认为太阳有五色。《易传》曰:“圣王在上,则日光明而五色备……日者,众阳之精,内明玄黄,五色无主,以象人君。精精似青,翼翼似黑,玄玄似赤,缟缟似白,煌煌似黄,光照无主,不可以一色名也。”所谓“日五色”,实际是指大气光学现象的日晕所形成内红外紫的晕环,有青、赤、黄、白、黑五色。宋神宗时郊庙朝会歌曲《庆云》言:“乾坤顺夷,皇有嘉德。爰施庆云,承日五色。轮囷下乘,万物皆饰。”日呈五色是祥瑞的象征。
在社会生活中,宋人充分发挥了光彩作用,如花灯彩色。宋代上元节灯会达到历史高峰,乾德五年(967)正月宋太祖诏:“上元张灯,旧止三夜,今朝廷无事,区宇乂安,方当年谷之丰登,宜纵士民之行乐。其令开封府更放十七、十八两夜灯,后遂为例。”灯会从三夜延长为五夜,推动了各色各类花灯异彩缤纷,“灯烛各出新奇”。如“有灯球、灯槊、绢灯笼、日月灯、诗牌绢灯、镜灯、字灯、马骑灯、凤灯、水灯、琉璃灯、影灯”。另有珠子灯“以五色珠为网,下垂流苏,或为龙船、凤辇、楼台故事”;羊皮灯“镞镂精巧,五色妆染,如影戏之法”;罗帛灯“或为百花,或细眼间以红白,号‘万眼罗’者,此种最奇”;走马灯 “有五色蜡纸、菩提叶,若沙戏影灯,马骑人物,旋转如飞”。姜夔感慨道,“世间形象尽成灯”,说明了灯彩有着很强的艺术表现力。
最突出的光彩创新是影戏。在千变万化、多彩多姿的光影艺术熏陶下,伴生出影戏,是自然而然的结果。学界通常以为影戏始于汉武帝时术士为其表演招魂,但并无任何具体的史料。有确切史料记载的影戏始于宋代。高承记载:“宋朝仁宗时,市人有能谈三国事者,或采其说,加缘饰作影人,始为魏、吴、蜀三分战争之像。”实际上在此以前已经有更早的史实:开宝七年(974)正月十四日元宵节,宋太祖“至开封桥观坊市影戏”。宋人还记载了影戏的发展:“更有弄影戏者,元汴京初以素纸雕镞,自后人巧工精,以羊皮雕形,用以彩色装饰,不致损坏。”在北宋开封,影戏从白纸升级到彩皮,使人类首次看到彩色光影演出。
更有烟花,把色彩展示、演绎到了天空舞台。随着火药在宋代的命名与发展,除了火药武器以外,烟火也始于宋代。北宋末,已能用烟火在舞台或厅内表演:“烟云五色者,以焰硝硫黄所为,如戏场弄狮象口中所吐气。”淳熙十二年(1185)大年初一的夜晚,宋孝宗在杭州“宣放烟火百余架”,与全城军民共同欣赏人造的满天光彩,开阔了人们的视野。
4.描绘创新
宋人的色彩美感大为提高,对色彩的描绘、体现即色彩美的感知和享受,使文学作品中的色彩元素更加新奇绚丽。历史上那些脍炙人口的色彩名句,大多出自宋人。如宋祁:“绿杨烟外晓寒轻,红杏枝头春意闹。”王安石:“春风又绿江南岸,明月何时照我还。” “浓绿万枝红一点,动人春色不须多。”苏轼:“一年好景君须记,最是橙黄橘绿时。”“接天莲叶无穷碧,映日荷花别样红。”李清照:“试问卷帘人,却道海棠依旧。知否,知否?应是绿肥红瘦。”朱熹:“等闲识得东风面,万紫千红总是春。”叶绍翁:“春色满园关不住,一枝红杏出墙来。”蒋捷:“流光容易把人抛,红了樱桃,绿了芭蕉。”以红、绿为主,间配紫、黄。这些自然的景观自古就存在,但如此非常的语言,只有色彩敏感、美学修养深厚的宋代作家才能创作出来,令读者惊艳。如“绿肥红瘦”一句,后人赞叹不已:“此语甚新”,“极为人所脍炙”,“甚奇俊,前此未有能道之者”。这些都使人民享受到新的色彩美感,为文学史中的浓墨重彩。
在绘画方面的色彩创新尤为突出。就微观而言,表现在绘画颜料的使用。如四川画家赵昌,“善画花。每晨朝露下时,绕栏槛谛玩,手中调色写之,自号写生赵昌。人谓:‘赵昌画染成,不布采色,验之者以手扪摸,不为采色所隐,乃真赵昌画也’”,即颜色不染于手指。沈括有“赵昌设色古无如”之誉。僧人画家元霭,“每成染颜色毕,怀中别出一小石研磨取色,盖覆肉色之上,然后遂如真。众工所以不及者,正为此特高”。尤其是不用笔墨全用色彩的“没骨图”最为出色。宋初李端愿画芍药,“其画皆无笔墨,惟用五彩布成”。另有徐崇嗣的“没骨图”,“以其无笔墨骨气而名之,但取其浓丽生态以定品”。后来的赵昌也是“惟尚傅彩之功也”,开创了色彩绘画的新天地。就宏观而言,表现在绘画形式和画风创新。新儒家代表人物徐复观认为:“中国的艺术精神,可说由唐代水墨淡彩的出现而完成了它自身性格所要求的形式。但水墨和淡彩山水画发展的高峰,乃出现在第10世纪到11世纪百余年间的北宋时代。”有美术史学者进一步指出:“宋代绘画是中国绘画发展的鼎盛时期,其中最深刻也具有文化意义演变的是‘色彩革命’。两宋时期绘画色彩既有宫廷的瑰丽亦有文人的野逸,既有还原真实色彩的一丝不苟,也不乏抽象色以画写心的胆识气魄。同一时期出现如此之多的色彩样式,可谓中国文化之奇观。”该论断单就绘画而言,仅是宋代色彩应用的极少部分,倘若就整个色彩创新而言,才可谓真正的中国文化奇观,为宋文化大发展的表现之一。
复原、分析宋代色彩的社会作用,是再现历史现场的必要条件。色彩如同空气一样,充斥于天地人间,视觉上人人可以享用。与古人一样,宋人有着浓重的色彩观念,色彩所具有的视觉张力早已超越了审美层面。作为中华传统文化的符号系统,色彩不但有正间之分,更有贵贱之分。宋代色彩观不是礼法的延伸,本身就是礼法的一部分。人文的色彩寓意重大,事关朝政与社稷,与其说是色彩的泛政治化,不如说是政治的泛色彩化。从中我们看到,古代政治对色彩有所依赖,在一定程度上可谓“色彩治国”,即作为礼乐文明礼法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,治国理民于无声有色之中。具体就是以色彩规范身份和秩序,所谓各色人等就是以色区分身份职业,一目了然。如同地图颜色区分,异色同生,各行其是。对个人而言,裹身的色彩则具有自我的身份感和约束感。
色彩是一种社会制度,是色彩崇拜的政治等级体现,可谓一色一世界。但无论制度还是法律,都未能阻挡人们对美好色彩的服用和向往。朝廷不断放宽限制,在很大程度上面向民众开放了诸多色彩,允许更多人享受喜爱的色彩,朱、黄、紫等色除了极个别情况外,都是贵贱共享。与前代相比,宋代人文色彩更加丰富别致,诸多创新仿佛“色彩革命”,为中华文明增光添彩,皮影、烟火等也是世界级的贡献。宋文化的大发展,色彩的发展功不可没。不少论者认为宋代色彩收敛,并几乎异口同声地归之于理学,其实是片面的、想当然的推论。既非事实,更误解了理学的“灭人欲”,应当予以纠正。
要之,在历史上,色彩的价值是什么呢?对个人而言是一种身份、一种精神生活、一种情调,对朝廷而言是一种政治制度,对社会而言是一个经济行业,对军事而言是指令,对天文而言是警示。在历史学上,色彩研究的意义是使史学更加多维立体,使研究领域更加拓展,对色彩及演变规律深入系统地探讨揭示,引出思想文化的另一条线索,或可形成历史色彩学;再者,色彩也是图像最有表现力的要素之一,对历史色彩的研究也是历史图像学的延伸。有关问题很多,本文仅仅是提示而已,渴望抛砖引玉,与学界共同努力扩展深入。
本文原载于《社会科学战线》2021年第8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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网编|陈家威